1980年8月8日,是我家生产队(北山公社长冲大队第六生产队)最黑暗的日子。那一天,生产队发生了一起惨烈的汽油失火事故,重伤5人,轻伤2人,因抢救无效最终死亡4人。我亲眼目睹了这一事故的惨状,并参与了对伤者的救治和对死者的善后处理。这次事故的惨痛教训,至今仍警示着心有余悸的人们。
8月7日下午,我在完成了联系点(云丰公社石坑大队)的“双抢”任务后,奉命回县粮食局,途经北山,顺道回趟家,计划第二天上午再回单位。第二天早晨七点多钟,我吃过饭,背上挎包准备回县城。刚出得门来,就听到院落中突然传出一片哭喊声,旋见几条火柱滚落到屋边的田垅中,在泥水里翻滚。生产队会计兼第二组组长罗和平家屋檐燃起了火,几个人正在扑火。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,赶紧跑下去看。等我近前时,火已被扑灭了,田垅中几个十五、六岁的男孩一丝不挂地坐在湿泥巴上,用手护着裆部,在痛苦呻吟,他们是我生产队的罗苏球、罗佳清、罗黑皮,还有罗文清虽披了一件衣服,但也是痛苦不堪的样子。还有一个小娃娃,衣服和头发都被烧光了,面目全非,已分不清男女,只有眼珠子还有点亮光,哭喊着“妈妈”,扑向我的嫂嫂李生妹,大家才知道这个娃是我嫂4岁的女儿罗乐凤。从失火到扑灭,整个过程不超过5分钟。
原来,这年生产队分成了两个组,生产队队长罗和贵兼任一组组长,会计罗和平兼任二组组长。每天清晨,大人们都在忙自家的事,这几个男孩没有做家务,就早早地来到罗和平家门口,等着组长派工。罗乐凤则像个跟屁虫似的,时刻跟在哥哥罗佳清身边。这天,二组要抽水灌田插晚稻,在罗和平家堂屋里的灶膛边,组里社员、大队民兵营长罗宜诂抱着汽油桶在倒汽油,罗和平则用脸盆接着。就在这时,罗和平的妻子李社秀估计灶上煮的饭已经熟了,准备炒菜,她用火钳往灶膛里一撬,灶膛里原来被柴灰盖着的黄豆秸杆火星四射,脸盆里的汽油“呼”地燃了起来。罗和平怕烧了自家房子,顺势连脸盆带油向门外甩去,正好甩在门口的几个孩子身上。这些孩子还没反应过来,就一个个变成了火柱。情急之中,他们只好往田垅中跳去,在泥水中滚灭身上的油火。罗乙清在不远处看到弟弟罗文清着了火,急忙脱下自己的衣服,将文清身上的火捂熄。只有4岁的罗乐凤不知所措,任凭大火燃烧。
生产队一共才30来户人家,一下子烧伤这么多人,大家都是各管各的人了。而我的侄儿、侄女都在重伤之列,哥哥又没在家,嫂嫂已是急得瘫软无力,这副担子一下压到了我身上,感觉太重了。另外三名重伤者分别由家人送去了北山卫生院,我要妻子抱着侄女赶紧去医院,侄儿却一时找不到人抬送。幸好对门大院子的罗平均、罗才华主动扎好担架,帮我送侄儿去医院。考虑到北山卫生院条件有限,我要他俩直接送去县人民医院。过了洪塘,后面一辆卡车赶了上来,车上装满了人,正是北山卫生院派了周医生护送那些烧伤人员到县人民医院去治。他们招呼我们上车,我考虑到这儿离人民医院已不太远了,上下车也麻烦,就没搭车了,让他们先去,我们随后赶到。
县人民医院立即对伤者做了简单处理,把被烧熟的表皮去掉,那些伤者一个个像剥了壳的鸡蛋。北山公社党委书记刘仕英随车送伤者到医院,看到这一惨状,忍不住泪水直往下滴。
县人民医院一下子接收这么多重度烧伤者,感到力不从心,于是立即安排车辆,将这些伤者全部送往邵阳地区人民医院。下午2时左右到达邵阳,我和周医生将伤者抬上抬下,累得直不起腰来。地区人民医院的高医生对伤者一一做了检查,感到情况非常严重。他诊断,罗乐凤活不过晚上9时,罗苏球活不过当晚,罗佳清活不过两天,其余2人也岌岌可危。果然,罗乐凤在下午7时就断了气,罗苏球晚上10时断了气。嫂嫂抱着死去的女儿,不敢放声哭,只是呜咽不止,生怕影响重伤儿子的情绪。这种情况下,高医生也急了,抱来一台仪器(据说刚买回不久,还没用过的),对其他伤者实施抢救。强烈的求生欲望,促使罗佳清尽力与医生密切配合。医生将几尺长的胶管插入他的胃内,他忍着巨大的痛苦,没有哼一声。高医生对他的毅力也感叹不已。
伤者转送到地区人民医院后,县民政部门紧急拨款800元用于救治。但僧多粥少,资金很快透支了。
直到8月13日,哥哥才在接到我的电报后,辗转来到了邵阳地区人民医院。至此,我已经5天5夜没有合眼了,实在疲惫不堪。同时,我已预感到侄儿没救了,善后事宜都要落在我的身上。我决定回家休息一晚,再筹点布票,买一丈多白布准备用来裹尸。下午,我向侄儿告辞,说明要回家休息一晚,明天上午赶来。侄儿点头答应。回到县粮食局,第一件事就是给紫阳区委书记贺国柱打电话,向他报告伤员情况和医药费开支情况,请求加拨救济款。
8月14日清晨,我带着布票赶到桃花坪,准备乘车前往邵阳,在粮食局门口,生产队长罗和贵追上了我,告诉我,北山公社已接到医院电话,佳清已经死亡,要我立即去邵阳料理后事。上午十时,我赶到医院,听我哥哥哭诉侄儿临终前的情景,让我的心碎了。侄儿临终前说了几个小时的话,倾诉了自己的人生感悟,要求死后葬在水井旁,因为被大火烧怕了,需要凉快凉快。几次问二叔(指我)怎么还不来。哥哥告诉他,从家里赶到邵阳需要几个小时才能到。侄儿泪流满面:“那我等不了啦”。说完便永远闭上了眼睛。
我到邵阳时,侄儿遗体已被转到太平间,里面阴冷昏暗,刚进去什么也看不清,只有一股马拉硫磷(一种杀菌剂)气味直袭鼻腔,极其难闻。我站了好一会,才慢慢看到太平间有一、二十个水泥平台,分别用铁罩罩着。我将铁罩逐个翻开来寻,直到第九个才找到我侄儿的遗体,请人用白布裹好,再装入草袋内。观音塘煤矿司机张德平开着一辆2吨半的嘎斯车来帮忙运尸(罗黑皮几乎与我侄儿同时死亡,他的父亲是煤矿干部)。就在准备开车时,医院唤我接电话。电话是北山公社管委会主任肖清华打来的,要我做好工作,将尸体火化。我告诉他,尸体已装车,再要拉下来火化,死者亲属的工作不好做。他沉吟片刻后说,那要保证回家后不闹事。我向他保证,会尽力做工作,相信死者亲属不会做出出格的事。
我随车护送两人的遗体回家,下午四时在北山宣阳亭岔路口(进我村的路口)停车。这时,两边的山坡上早已站满了人,我们生产队的男女老少全来了。运尸车一停,大家就从四面围上来,一齐放声大哭。还有外生产队和外大队的人,也是跟着泪眼婆娑,此情此景,我再也控制不了自己,任凭眼泪簌簌流下。
生产队安排人做了木盒子,将尸体装殓安葬。大队安排了鼓乐队,放了几挂鞭炮,声势也不算小。此前死亡的罗乐凤早已火化安葬了,罗苏球的骨灰则与罗佳清、罗黑皮一同安葬。在公社、大队和生产队的共同努力下,安葬过程虽然极其悲痛,却也相当平稳,没有出乱子。
送去邵阳地区人民医院的5名重伤者已死亡4人,剩下的罗文清更是胆颤心惊。他哥哥罗乙清连忙将其送到省湘雅医院。通过一段时间治疗,痊愈出院,虽然留下很多疤痕,但总算保住了性命。
从8月8日起一个多月内,整个生产队都沉浸在恐怖和悲痛之中。白天,大家还到自留地里干点活;天一黑,就大门紧闭,把小孩揽在身边,没有人串门,也没人外出走动,整个院落阴森森的。离院子一公里多远的两丘稻子,生产队没人派工,直到9月份才收了回来,有些谷粒已经发芽了。
事后,县公安部门到生产队实地侦查事故原因。后来,县人民法院以过失犯罪判处罗和平有期徒刑1年零6个月,判处罗宜诂有期徒刑1年。
(责任编辑:孙建群)